2015年3月23日 星期一

水稻日記:身體的尺




插秧2015/3/23
經常我們沒有做過的事情,就是愛擔心一定要問個標準,忘記要用看的。
今天陳阿公幫我跟螞蟻鏟秧,我順口就問了:主委,這個土要剷起來幾公分?陳阿公說:這個不一定,如果秧長得比較大,根密一點可以抓住土,就不用剷太厚。但是如果秧是比較小的,就要剷厚一點,才能剷成一片。土像是蛋餅皮一樣把秧苗的根抓在一起。
我突然發覺,陳阿公很會種田,不是因為他記了很多數字,而是因為他可以用身體來記。
在田裡,我跟螞蟻都還是一把很爛的尺,沒辦法向陳阿公一樣又直又快的手插秧,所以拉了塑膠繩當對準線。在走繩子的時候,因為要橫跨過整塊田,記得用陳阿公教的,看著要去的方向的一個東西,石頭或是竹竿,然後再找一個更遠的,三點一直線,直直地走過去。
陳阿公叮嚀我們,插秧時,一整片秧苗拿在手上,手記得往內彎,不然容易整片從手中滑走掉進水裡。從邊角開始撥下秧苗,一邊撥一邊轉,製造容易撥的角。數好三、五支秧,往下一撥,三指斜插進土裡。每插好一排,腳往後滑一步,腳尖滑過土,剛好在田裡畫出一條行進的線,在線的兩旁各一株,左腳外一株,右腳外兩株,身體記起來後,就可以專心在手與秧之間。插好之後,我樂意多加一個動作,用手抹一下土,把手指戳出來的洞抹平,不讓福壽螺有一個吃嫩苗的VIP位。
下到田裡之後,才知道陳阿公講的這些都是用龜毛跟經驗打造出來,最熟練的身體。
回想鏟秧苗時,陳阿公把一片一片的秧繞著大鋁盆,一個稍微壓着一個放。他說,現在如果亂放的話,好像動作很快,但是等到在田裡要拿的時候,根本不知道要從哪裡抓,反而是慢的。
農事是反覆的操作鍛煉,小至鏟秧,大至多年的耕作計劃,都要好好的想。如果要長久,讓作物能夠生長,生物能夠棲息,就不能在某一年亂下化肥跟農藥,土會死掉。想預防稻子得稻熱病,就只好放手把稻子的間距拉大通風,預計會減少收成,但是比得病再下藥好。
看起來快的東西,不一定是快,看起來有利潤,能拿得多的,也不一定是真的賺,這才是在田裡可以用的尺。
p.s.第一張照片裡,就可以看得出來陳阿公剷的秧跟我剷的差別。陳阿公剷過的土都是平的,我剷起來的卻是兩片厚薄不均的秧。
“剷的太厚了,你等下會很難撥!陳阿公一邊苦笑一邊這樣說~

圖:盤算着以後挲草想要好走一點,故意把走道留超大(顯示為非專業生產農夫,少一把秧苗就少賣一碗飯阿!)




2015年3月19日 星期四

夜鷺


遇到一隻夜鷺,在田埂上發呆,
被車燈照到後,呆了很久,一臉假裝自己不存在,然後裝沒事走掉了。
這麼天然呆的鳥,一看到就心情就忍不住大好阿。

一日之計在於晨,一年之計在於春


我想,諺語之所以有資格變得老掉牙,一定有他千錘百鍊的理由。
過年前,我們跟陳阿公學作秧床,忘記帶齊東西,來來回回的拿,浪費了不少時間。
午餐時陳阿公跟大家提醒了:一日之計在於晨”
早上起來的時候,看看窗外的天氣,就可以規劃好一整天要做的事情,該做的事一定要做完,今日事今日一定要給他畢,不然明天還有明天的事,要怎麼做得完。
我也才發現,這句話是徹底的農用諺語。進入春耕前,今年耕作計劃就差不多抵定了。開春之後,馬上緊鑼密鼓的開始補田埂、除田埂草、一個月前灑有機肥、米糠、撿福壽螺(或者打田後灑苦茶粕)、打田前把田埂側邊的雜草土鋤進田裡、機器打田、拖平、顧水、插秧、撿螺、除草。一連串的步驟,一個緊接著一個,全部都落不得拍。尤其是打田、插秧的這一段時間,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,看著天氣辦事。萬一沒有提前撒完肥料跟米糠,可能在秧插下去後還在發酵就傷了秧苗。萬一沒有把福壽螺控制到一個量,接下來就會搞得自己像吃到飽餐聽的服務生一樣,不斷上菜補秧給福壽螺吃。要是側邊的土沒有挖下來打進田裡,一整季就會有除不完角度又雞歪的雜草。田沒好好拜託代耕大哥打平,就會一邊土露出來長草,一邊秧苗淹到水被螺吃。沒盯睛地做好哪個步驟,那程度就像錯過在生日當天送愛人禮物,隔天補十份禮物外加下跪和搞笑都不見得回的來。
萬物有時,有時候,沒有照著大自然的節奏走,是很嚴重的事情。自然裡的野花野草時間到了自己會開花結果,但是農業人為的部分要謹慎,跟著自然的節奏選擇栽種的時間。以前宜蘭會抓緊時間種二期稻作,第一期稻子快收成前,算好時間,先割一塊起來,那塊要做第二期再來米的秧床,再來米比較不怕冷,生長期短,但是不能拖,過了一個時間點才種的,稻穀不會入漿,收起來都是空包彈,等於沒有收成。在不對的時間種不對的東西,長不出來就是長不出來。我也才發現,阿~農忙好絕對,因為萬事都可以等,但是別想叫老天爺等。
忙碌的春天真的到了,看到大家每天渾身土的衝來衝去。路上是拖拉庫打、插秧機頃巢而出,白鷺鷥也忙著趕場。到了踏進田裡的時候,本來站在田邊窮擔心的工作,可以一步一步的把它做完了,身體裡設定的非農用時鐘,也都該調整到適合發春的身心狀態了!

2015年3月7日 星期六

小姐,你是哪一國來的?


去年我腳踩沾土的雨鞋 ,外掛斗笠,騎著噢都拜,像個農婦一樣。經過很多人指點後 ,跑到員山街上的一間農材料種子行 ,比手劃腳的跟老闆說我要買那個 ,黃豆搾油之後剩下的可以做肥料的渣,簡稱豆粕的東西。可是我的台語爛到爆,講出來之後 ,變成頭家豆阿 ,欉欉瞭凹,油ㄟ,村欸 ,…”
看到老闆一臉疑惑 ,這下怎麼買 ,還好我有準備!趕忙掏出口袋裡的小抄,上面寫豆粕。指著說,老闆~我要這個豆....."
.....完蛋了,國字也念不出來,這個字念ㄅㄛˊ?還是ㄆㄛˋ.......從來也沒買過,這東西便利商店跟家樂福都不會出現阿!陳阿公到底叫我來買什麼!?
"老闆,嘿......這個字怎麼念??
後來我還是沒有買到豆粕,老闆用台語國語交雜,有點辛苦地跟我解釋了到底要去哪裡才買得到,但我實在是有聽沒有懂......
跟老闆說謝謝掰掰的時候,老闆終於忍不住問了:
小姐~阿你是哪一國來的?
那個,老闆不好意思,我打狗國出生,天龍國唸書來的。
阿伯老闆的問題為我指出了兩大方向
1.農村的勞動人口,像我這樣年紀的台灣女生是不尋常的。雖然說我在員山菜苗場遇到的越南姐姐,一個人管一整個廣大的菜苗場,降服各路阿公阿嬤,用眼角的餘光掃一下就可以叫出各種菜苗的國台語名字。跟我的台語完全不同段數,老闆應該推測我是新來的。
2.農村對我而言簡直國外。我的台語很爛就算了,我敢說,即使你很會台語,來農村裡也不一定聽得懂,像是各種農具的專有名詞、稻子的細部名稱、生長的各個時期.....時常遇到老農即使有心要跟我這樣種田幼幼班又外國來的說明,想到臉都歪了,口袋裡也掏不出貼切的國語可以解釋他們所熟知的一切。就好像你有很多笑話可以講,但是對面的那個人永遠搞不清楚笑點在哪裡。
要學到農業的精髓,必須要先讓這些人學會台語,青松大哥深知小農的需要跟老農的痛苦。所以在深溝村裡有一個每個月會出現一次的語言學校。青松大哥請了李江卻台語文教基金會的陳豐惠老師,每月坐鎮來幫小農們上課。
我們學了一套台語羅馬字拼音,目的是希望小農們萬一聽到老人家講什麼聽不懂,可以像用注音符號一樣記下來,然後再請青松或是陳老師解惑。或是高段班們會討論各地的腔調不同的地方,有時候上課上到爭論起來,大家會call out跟家鄉老母求救。
不過,我絕對是一個朽木型、翹課狂的學生,過了一年多,至今還沒有學會這套拼音,每次要講台語還是臉紅脖子粗,講給大家笑。所以如果你的台語也很爛,不要擔心,來上課的話,我會幫你墊底的。
本月上課時間是3/12(每個月的第二個禮拜四) ,晚上六點半到九點半,在青松農伕的家,上課費用100元。

(青松大哥~廣告打完了,真的沒問題嗎?叫我這個台語糞土來宣傳,會不會造成反效果阿......

2015年3月4日 星期三

一點點的土


每次我都覺得陳阿公對田區裡的土tsiat-khiām(節儉)ㄟ,珍惜到令人快昏倒的地步。
去年陳阿公的田不得已借別人育苗,我就看到陳阿公有一個心痛的表情,後來我才知道把苗移植時,會帶走大量的土。育苗時泥水混濁時,陳阿公絕不打開水閘門,以免土跟水一起流出去到水圳裡。種菜的地租,慣例上都會比種稻的地租貴,因為採收菜時,根部會把土帶走。
雖然我常打趣的提醒別人說,你從田裡起來,千萬記得把鞋底的土踢回去,不然田的主人會心痛噢。但我其實心裡隱隱覺得,這些土....佔整片田區的比例少少的,應該還好吧。
是偶然拿到一張民國六十幾年的水租收據,我才發現了陳阿公的珍惜是從哪裡來的。收據上面有把田分級收費,共有1~16級,1最好,16最爛,聽說,以前這附近,最好的田也只有八。
天啊,全部都是後段班的田。
陳阿公說,以前的田不是長現在這樣的,現在我們都過得很鬆快了。以前的田,土很薄,大約只有兩指寬的土厚也要種,因為吃的東西永遠都不夠,種一些地瓜什麼的也好。把大石頭搬開,在石頭跟石頭縫中,總有一些小碎石跟沙,把這些篩出來,就是最一開始的田,這叫做開墾,阿公這麼說,現在種的田,就是這樣來的
接下來每一年,土上面的腐質植慢慢累積,種稻子的話,稻草、稻的根莖會留在田裡,土壤會用非常緩慢的速度增厚,慢慢養、慢慢養.......所以土跟田對陳阿公來說,是珍貴到不行的東西,田不是隨便圍一塊地方起來就叫做田,就可以長東西,田是養起來的。
居然拿去在上面蓋房子......"
陳阿公說,現在有一個狀況,假設一塊地的隔壁兩塊都蓋了房子,那中間被夾住的,就會變成一塊很難種的農地,即使要轉手依舊做農用,它的價錢還是會很不好,所以有許多地主,會想不如趁著現在地價好,儘快脫手,因為不知道哪一天,可能會變成一塊殘廢的田。
在政府的規定裡,有兩分半以上的地,才能蓋農舍。對陳阿公來說這個邏輯完全是錯了,兩分半的地,是大田,大田當然是拿來耕作,小田、零碎的耕地,才是適合作農舍或農具倉庫的,真正有農用需要的人,即使小田也可以拿來蓋才對。這個規定,不是為農業着想的想法定的。
阿公說,還有一個原因,促使了田地的破碎。像他這樣可以每個月領3500元老人年金的年紀,有一個領錢的人名下不能有超過500萬的財產的規定,一分地在深溝村這裡,隨便算一算,大概就是600800萬,讓老人家快速地把名下的土地分給子女,但為了公平,大家都分到一部分的土地,持有的土地越來越零碎,每個人都無法單靠種田維生,在外工作,難以管理田地,乾脆賣掉。
65歲有很老嗎?對七十幾歲的陳阿公來說,65歲開始正是經驗累積到非常豐富的年紀,到了一定的年紀就能獲得照顧,在經濟無虞地狀況下,可以作很多事回餽社會。
“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條件,但是村子裡有幾個人,像我,是都沒有在賣田的。
我覺得,我聽到陳阿公對土地、對政策的看法跟其他人的好像有不太一樣面向,這些看法也許很細節,但是一個觀察到身旁的其他人順著時勢在賣田、正在經歷而思考着的角度而有的看法,他不會跟你說,地拿去蓋非農用的農舍是沒辦法的事,因為他還在盡力,用實際的行動在維護著。
我想,這些憨農夫、憨地主,不拿田去換錢,像陳阿公這樣的人,做的事的價值是一定超過那個價錢的。